汉字书法起源:仓颉的贡献 | 李跃林
一旦摆脱了走向拼音符号化的命运,汉字书写成为一种独特的书写视觉艺术,就成为必然。一字一形一音一意的汉字成为承载了汉字书写艺术灵魂的载体。所以仓颉造字成功之时, “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
文 | 李跃林
编辑 | 云在
如很多学者指出,汉字书法成为可能,是因为汉字的书写的复杂性。这一复杂性,来自于汉字表意成分的存留。
文字的最基本功用,在于对语言的完整记录。从这一角度来说,最为简单的书写系统,当然是纯粹的表音或拼音文字。
因此,汉字没有被拼音化,是一个奇迹。我们推想,这一奇迹的造就,起源于汉文字发展之初,造字者仓颉所制定的造字原则。
我们不妨从几个独立发展的文字系统说起。公认具有独立起源的古文字系统有三个: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象形文(公元前3000年)、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公元前3000年)和黄河流域的中国汉字(公元前2000年)。南美独立发展的玛雅文字(公元前1000年),成熟较晚,已经成为拼音文字,又因西班牙残暴入侵而腰斩,暂不讨论。(图一)。
图一:埃及象形文、楔形文字、玛雅文字和早期汉字甲骨文举例。(网络图片)
毫无例外的是,所有这些书写系统都是从象形文字开始,在发展过程中都有和汉字一样的“六书”(象形、 指事、 形声、 会意、 转注、 假借)历史。但在汉字之外,其他的书写最终都成为了拼音文字,即只有简单的发音符号继续存在,形、意等符号不再留有痕迹。而汉字虽然也是语音的直接记录,“六书”的原则,却卓然独存。
为什么汉语没被拼音化?我们只能据现象加以推测,通过比较其他文字已经抛弃而至今在汉字中仍广泛使用的“形声”造字法则来稍作推理。形声的意思,是一个词或字,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部分表示其读音,另一部分表示其意思。
古埃及文中栩栩如生的鹰,手,鸭,蛇等形象,不仅揭示了其象形的起源,也确实让人以为其书写系统是指事为基础。但本质上,古埃及文字是还有六书元素残存的拼音文字。我们先来看一下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的例子(图二)。
图二:古埃及文字举例。这里的词都有栩栩如生的图形。各个单词都由多个图形组成,但确定其语义而处于末尾的部首并不发音,而其余的元素,都是发音元素。如鸭子,部首图形虽本意十分明确,但仍然用语音元素拼出读音“Apd”。注意,埃及人只写辅音,元音须脑补。
在图二的埃及形声单词“鸭”、“蝗”、“鳄”、“蛇”和“船”等例子中,每个单词都有形部和声部。虽然其部首的图形本意非常明确,其本词发音却必须用别的表音符号拼写,而以不发音部首表达单词的意思。显然,这个系统非常的累赘,只是书写标准化的一个过程。这些词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一个词是单音节。演化成这样的书写形式,我们猜想,其原因或是代表本意的的单形部首,不足以代表日常语言中该事物名称的多音节发音,形成了书写文字在“视”(单形)与“读”(多音节)上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就将“音”和“意”分别表达,而部首虽然仍与发音元素在视觉上等值,却失去音值。
这一构成, 也没有完全解决这些字在“视”与“读”上因不发音的部首的存在而形成的不对称,不能建立文字与口语之间的一一对应,不是语音的准确记录。这样,没有音值的部首,或被剔除或被恢复音值,使书写彻底转变为拼音文字而达到与语音的一致性。
楔形文字的情况也差不多。其成熟之时,其中的象形成分已经被高度抽象化(图三)。而与埃及古文相同的,则是其造词的方法(图四)。如“驴”字为部首的单词“骡”、“马”、“骆驼”等,都是多音节,部首都没有发音值,且“驴”本身也是单形而多音节。和埃及文字一样,这种“视”与“读”之间的不一致性和不同步,其解决办法仍然是完全拼音化。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最终成为现代几乎全部的欧美文字的源头。楔形文字原本用于记录商业交易,两河流域复杂的种族环境、语言环境,或许也是造成注音与示意在一个单词中同时出现的起因之一。
图三:楔形文字符号的演变。(网络图片)
图四:楔形文字举例。“驴”部是蹄类动物得部首,而有关的动物都由音符和不发音的部首组成。
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图二和图四里给出的相应的汉字。这些汉字也都是形声字,如表中所示,皆由表意和表音的偏旁、部首组成,如“鸭”,从“鸟”,“甲”音;“蝗”,从“虫”部,“皇”音,等等。与埃及文和楔形文不同的是,这些字都是单音、单形,并完全代表了汉语中相应事物的名。当然,认识汉字的人,也知道这些偏旁部首,大都也有其各自的、单音节发音,大部分也有其独立的本意。
显然,汉字的起始,就是单音单形,而以六书原则不断制造的新字,也是一字一形一音。从甲骨文中已有的形声字来看(图五),这一规则很早就已经确定。值得注意的是近现代的一些在化学、生物学中根据西文所造新字(图五):由ALUMINIUM造出了“铝”字,从“金”,“吕”声;由OXYGEN造出了“氧”,从“气”,“羊”声;由SELENIUM 造出了“硒”,从“石”,“西”声,等等。既准确表达了元素的基本属性(金属、非金属或气体),其发音也和西文的关键音节有一定的相似性,却依然保证了汉字的单音节特色,并不因为其为泊来语而限制其在汉语中成为可读可写表意准确的新成员。
除了字体上为了书写的便易流变之外(各种书体如篆书、隶书、草书、楷书、行书),汉语一字一形一音一意的特点,从未改变,且是语音精确完整的记录。显然,在汉字系统中,上文所示的楔形文字和埃及古文完全拼音化之前的单形而多音节,无音值部首等的“视”与“读”之间的不协调、不同步的情况,或者从来不存在,或者已在文字化的过程中已经规范化为单音单形了。
图五:汉语中的形声字举例,第一行为甲骨文中已有的单形单音的形声字。如“酒”字,从“水”,“酉”声,“盛”字,从“皿”,“成”声,等等。二至四行,均为后起形声字。
汉字一字一形一音一意的“视”和“读”的同一性,与任何其他语言文字截然不同,使汉字独特的语言和文字艺术得以发展。中国的文学艺术,有四六骈文、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可以有对仗等等,都是基于汉字的形、声、意的特点,具有绝对的视觉、音节和语义的均匀性和对称性,如“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种在视觉、语义、音节上完全的对称,在任何以拼音符号为语言基础(如英语)语言中,都是不可能的。
大家也许会问,这和仓颉有啥关系?答案很简单,因为仓颉为我们制定了汉字造字的规则。这一规则,保证了汉字书写上的复杂性流传。
对仓颉的记载,最早见于《荀子·解蔽》“好书者众矣, 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就是说,即使创造汉字不是仓颉一人,而独有仓颉的法则流传下来。索靖《草书状》总结仓颉的造字法云:“仓颉既生,书契是为。科斗鸟篆,类物象形,睿哲变通,意巧滋生,后圣推类增广,为左右形声”。就是说,汉字起初虽只有象形部分,但已经是充满了睿智和巧思,后人在此基础上而形成了六书法则,就是 “一曰指事,二曰谐声,三曰象形,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盖仓颉之遗法也” (后魏江式《论书表》)。
从远古的陶器刻画符号来看,黄河流域文字起初曾可能有多个源头。汉语的最初的名物也不太可能都是单音节的词汇。但不难猜想,仓颉的造字之法,随轩辕氏族(黄帝氏族)的壮大,在一定程度上对黄河流域为事物命名的原则和语音进行了界定,对汉语书写和语言的发展起到了导向作用。这一书写系统及其与语言的交互作用,既保持了汉语的形音意的特性,也使汉语言的书写一开始就保持了与语音的一一对应,从而避免了其进一步拼音符号化的厄运。
一旦摆脱了走向拼音符号化的命运,汉字书写成为一种独特的书写视觉艺术,就成为必然。一字一形一音一意的汉字成为承载了汉字书写艺术灵魂的载体。所以仓颉造字成功之时, “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就是说大自然不再能隐藏其秘密,所以天上下起了谷雨,自然界中的灵与怪也不再能无形的隐藏,所以鬼怪们开始哭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
图六:左:山东省沂南县北寨村北寨汉墓中室南壁东段仓颉画像:四目,披发,長须,身着兽皮,右手持着有柄的、末端带柔软物的东西(大致表示笔),左手张开五指,正与对面一人交谈。右:埃及文字创造之神图特。(网络图片)
纬书《春秋元命苞》中, 记载仓颉的形象为“龙颜侈侈,四目灵光”。这一形象,在汉画像石中就有刻画(图六)。他为黄帝工作的身份,在其他古籍中也可以得到确认。西晋皇甫谧所作《帝王世紀》云“黄帝使仓颉取象鸟迹,始作文字之篆”,汉代谶纬之书《河图玉版》更云“仓颉为帝南巡,蹬阳虚之山,临于元扈洛汭之水。” 所以,不论是一位还是一群智者的代表,仓颉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人物。那么汉字的起源,可以推至公元前三千年左右。
仓颉所留的遗迹自古以来就有仓颉墓、仓颉台等。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记载 “仓颉墓在北海,呼为藏书台。周末发冢得方玉石,······当时莫识,遂藏之书府。至秦时,李斯识八字,云‘上天作命,皇辟迭王’。至,叔孙通识十二字”。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 “仓颉台弥水所经,水东有孔子问经石室”,等等。
图七:左:《淳化阁帖·仓颉书》;中:殷墟甲骨文;右:商代金文。
北宋王著编辑的《淳化阁帖》收有《仓颉书》二十八字,如果按照“类物象形”来说,这几个字和最初的甲骨文和金文相较,甚至原始陶器上的刻画,颇无相似,故黄伯思《法帖考正》说《淳化阁帖》 “自苍颉至程邈书皆伪”。那么仓颉的字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以仓颉为祖,而“后圣推类增广”,最终成为成熟的文字,可以推断,仓颉的笔迹,当如如今所能看到的甲骨、金石文字一般,烂漫天成,在象形与不象形之间,述说造化之秘、灵怪之身、人文之情(图七)。
亿万年前或许一个非常偶然的基因突变,导致了人类的进化。在汉文化的流传上,或许也是智者仓颉一个很偶然的选择,决定了汉字书写系统规则,使书法成为可能。
顺便提一下,为埃及人创造文字的图特(Toth),是神话中的智慧之神,同时也是月亮、数学、医药之神,他的形象是鸟首人身(图六)。虽然不知道这是否和古埃及文中很多的鸟形有关,但看到图特的像时,我就忍不住想起李逵来了:这厮是个什么鸟人?
参考文献
周有光,《世界文字发展史》
饶宗颐:《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
Dictionary of Middle Egyptian, https://www.pyramidtextsonline.com/documents/DicksonDictionary.pdf
Akkadian Dictionary, http://www.assyrianlanguages.org/akkadian/index_en.php
王霄冰,《玛雅文字之谜》
艺林小札:与王献之离婚有关的那些事 – 新安公主说“这锅我不背” | 陆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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